尋親26年 楊妞花找家
祭拜完父母,楊妞花站在山上,望向遠(yuǎn)方的群山。本版圖片均由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李雅娟/攝
楊妞花把手機(jī)放在窗臺上開直播,向粉絲分享近況,外婆也來直播間里露了個臉,祖孫倆笑成一團(tuán)。
楊妞花和家人、朋友圍坐在火爐旁,邊吃烙鍋邊聊天。
楊妞花把手機(jī)放在窗臺上開直播,向粉絲分享近況,姐姐桑英也過來看。
楊妞花給爸爸媽媽各買了一束菊花,準(zhǔn)備去拜祭。
楊妞花回到家,三姨說起妞花被拐的往事,再次忍不住落淚。
楊妞花站在一棟木屋前,向記者講述她4歲時在這里參加宴席的經(jīng)歷。尋親時,她的超強(qiáng)記憶起了至關(guān)重要的作用。
今年11月底,這是楊妞花第九次回到位于貴州省畢節(jié)市織金縣的家鄉(xiāng)。2021年第一次回到老家時,那一天,楊妞花被家里人拉著吃了11頓飯,吃燉雞、喝雞湯。舅舅家、叔叔家、堂哥家……家家都得去。
這次在家的幾天里,楊妞花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受采訪,有電視媒體,也有視頻直播。而她最愿意的是,舒舒服服地和一大家人圍坐在爐邊,像一個普通的貴州姑娘那樣蘸著五香辣椒面吃烙鍋,邊吃邊聊。楊妞花愛笑,一笑,一雙大眼睛就彎了。
這樣平凡的煙火氣,她足足尋覓了26年。
2023年9月18日,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余華英拐賣兒童案作出一審判決,余華英被判處死刑,她當(dāng)庭上訴。
11月28日,該案在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。法庭將依法擇期宣判。
被拐26年,也是楊妞花不斷尋親、找家的26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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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(jìn)入11月底,天氣轉(zhuǎn)冷。在貴州省織金縣的家里,吃完午飯,家里人就張羅烙鍋了。平底鍋里倒上菜籽油,將鎮(zhèn)上買的臭豆腐、切好的土豆、魔芋一股腦兒放進(jìn)平底鍋,慢慢烙。
爐邊的話題,不經(jīng)意間就會回到“拐賣”上。楊妞花的四姨說起往事,又忍不住抹起眼淚:“你小時候整天拿著兩根筷子讓我給你削成毛衣簽子,我怕扎到你,一直沒給你削?!彼囊瘫葎澲f,“給你的圍巾才織了那么點(diǎn)兒,你就丟了。”
這是楊妞花最不愿提及的過去。
丟失
1995年,楊妞花5歲,跟爸爸媽媽和姐姐租住在貴陽火車站附近的一棟民房里。一天,一對男女在附近租了房,楊妞花和姐姐桑英經(jīng)常和這家的孩子一起玩。
桑英那時8歲,她記得,那時候附近不時有人家丟孩子。爸爸楊興明對此很警惕,他不讓女兒喊“爸爸”“媽媽”“姐姐”,而是一律叫每人的名字。
他們想不到,新來的這戶鄰居正是人販子余華英和她當(dāng)時的同居者龔某良。余華英通過租房跟周圍人混熟,正在物色要拐賣的孩子。
這次,余華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男孩,于是將目光投向了5歲的楊妞花。她讓女兒和楊家的姐妹倆一起玩,漸漸熟悉起來。余華英長相偏男性化,楊妞花稱她為“大伯”。
5歲的楊妞花已經(jīng)跟老家的阿姨學(xué)會了織毛衣,在村里時,她經(jīng)常纏著阿姨給她削毛衣簽子、織圍巾。
那天,桑英看見新鄰居帶著妹妹,說是要去買毛衣簽子。桑英勸妹妹不要去,但妹妹還是跟著走了。
楊妞花記得,自己跟著“大伯”坐火車、坐汽車,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。在火車上,她想爸媽了,鬧著要回家。“大伯”警告她,再鬧就把她從車上扔下去。
跟“大伯”相處十幾天的經(jīng)歷,楊妞花一次次在媒體上講述過:寒冬里,讓她穿著單衣在院子里“放哨”,用開水燙她的頭……
被人販子拐走那天,楊妞花在火車上睡著了,她迷迷糊糊地夢到,媽媽帶了一大群人上山找她,人們有的喊“楊妞花”,有的喊“楊妞妞”。她在夢中記住了自己的名字。
巨變
妹妹丟的那天,桑英后來夢到過很多次。只不過在夢里,妹妹都回來了。
楊妞花被拐后,這個四口之家的生活發(fā)生了巨變。
桑英比妞花大3歲,從小愛哭、身體不好。
在妞花被拐之前,桑英像個驕傲的小公主。她在貴陽上小學(xué),經(jīng)??茧p百分。她還記得,每天放學(xué)前,老師會在黑板上留一道題,誰先做出來誰先回家,她總是第一個。
爸爸媽媽更是給她無微不至的愛。他們在貴陽做小生意,生活算不上富裕,但舍得給孩子們花錢。學(xué)校要去春游,爸爸媽媽專門給桑英買了兩件新衣服。她看上的裙子,一個顏色買一條。
那時貴州農(nóng)村生活條件差,當(dāng)?shù)厝顺3园蕊?。姐妹倆都覺得碎玉米粒難以下咽,因此家里只吃白米飯。姐妹倆還喜歡吃雞腿、雞爪,爸爸經(jīng)常買給她們吃。家里有彩電,周圍鄰居都來她家看電視……
這些都在妞花失蹤的那一天戛然而止。
桑英記得,妹妹丟了之后,父母拿著被子,帶她一起睡在火車站、汽車站,四處尋找,希望能找到妹妹。
爸爸開始喝酒,說喝了酒才不會想妞花。他砸爛了準(zhǔn)備用來蓋新房的磚頭。他的身體迅速變壞,就連站起來倒杯水、上廁所都困難。那時桑英讀四年級,她要求休學(xué)回家照顧爸爸。
往事回憶到這兒,桑英歪著頭,努力扯著嘴角笑了笑:“我跟爸爸說,我很聰明的,回去很快就能追上學(xué)業(yè)。”老師來家里勸她繼續(xù)上學(xué),她躲在床底下,假裝不在家。
痛苦與悲傷接踵而至。她陪爸爸回到村里養(yǎng)病,但沒過多久,爸爸就去世了。
媽媽悲痛交加。桑英記得,有一天,天色將晚,媽媽一個人往山上走。路上遇到的人都勸她不要上山,但媽媽固執(zhí)地說:“妞花在山上等我,她在找我……”
媽媽精神失常了。爸爸去世的第二年,媽媽也去世了,當(dāng)時只有32歲。
不到12歲的桑英成了孤兒,她住在舅舅家里,努力讓自己不成為累贅。她主動跟著舅舅修了半年路。烈日下,她挺著瘦弱的身軀跟大人一起背沙子,一天賺一塊二毛錢。村里很多人在江浙一帶打工,她央求親戚也帶她去,專做別人不愿干的活兒。
桑英說,自從爸爸媽媽去世以后,她不敢在村里抬頭走路,“像個小乞丐一樣”。
記憶
楊妞花記得,那個冬天,她跟著“大伯”坐火車、坐汽車,在一個院子里住了幾天。有一天,一個陌生的奶奶遞給“大伯”余華英一沓錢,“大伯”讓她跟這個奶奶走。
臨走前,“大伯”厲聲囑咐她:“你好好待著,過兩天我來接你。”
這成了楊妞花的期盼。她不知道,自己已經(jīng)到了離家1600公里的河北省邯鄲市一個村中。
年幼的楊妞花還無法理解什么叫“拐賣”,她經(jīng)常跟村里人說:“我爸爸叫楊興明,我是來買毛衣簽子的?!?/p>
村里一個妹妹遞給她兩根毛衣簽子,楊妞花一手拿著一根,她想,終于買到簽子,可以回家了。但她覺得這些還不夠。這個妹妹又在村里撿了一大把糖葫蘆棍,磨成簽子遞給她。楊妞花高興極了,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回家了。
楊妞花拆了舊毛衣、舊毛褲,織成長長的窄條??椡旰笤俨鸬?,拆掉再從頭織。
等待的日子里,楊妞花在村里上了小學(xué),總考第一名。
她現(xiàn)在還清楚地記得,到上午十點(diǎn)多,她得跑回家燒水、熱饅頭,中午回家炒菜。晚上回家,也要做飯、干農(nóng)活兒。她捏著小小的鉛筆頭寫作業(yè),作業(yè)本用完正面用反面。
上到六年級,有個親戚說她太聰明了,怕以后上了學(xué)會跑掉。楊妞花就這樣輟了學(xué)。
在聾啞養(yǎng)父和奶奶家里,奶奶性格強(qiáng)勢,楊妞花被支使干活兒,挨打挨罵是常事。親戚家丟了東西,總懷疑是她偷的。這種充滿爭吵和責(zé)罵的氛圍讓她感到恐懼、壓抑。被打罵的時候,楊妞花會想起過去家里的溫情,她讓自己沉浸在溫暖的回憶里,忘記眼前的痛苦。
她記得,自己穿著一條嶄新的白裙子在一段斜坡上玩兒,卻一屁股滑倒,爸爸笑著把她拎回了家。
她記得,媽媽帶她去公園,她在媽媽懷里睡著了,媽媽把她抱到公園大門口,媽媽去上廁所,她就等著媽媽。
她還記得,有一次,正睡得迷迷糊糊,爸爸買了雞腿回來,用手撕著雞腿肉,喂給她吃。等她吃完一口,再喂一口……
她不懂,村里人都說她是被父母賣掉的,可是爸爸媽媽明明那么疼愛自己,為什么會把她賣掉呢?
這個從小在老家像男孩一樣調(diào)皮的姑娘,越來越安靜。
不只楊妞花被改變了命運(yùn)。當(dāng)時,余華英拐賣了一個又一個孩子,接連賣到河北邯鄲,有的距離楊妞花所在的村莊只有幾里地。
2004年5月,余華英和丈夫王某文被抓獲歸案,她謊稱自己名叫“張蕓”,同年9月因拐賣兒童罪入獄。2009年5月18日執(zhí)行期滿,余華英獲釋,更多犯罪行為還沒有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素燕
丈夫老許記得,2009年春天相親時,眼前這個叫李素燕的20歲姑娘燙著卷發(fā),看起來很內(nèi)向。直到現(xiàn)在,老許還是習(xí)慣稱呼妻子為“素燕”,這是楊妞花在河北用了28年的名字。
有一天,他要帶素燕去逛逛鎮(zhèn)上的夜市,那里熱鬧,人多。但素燕顯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,拉著他就走。
那些年,楊妞花背負(fù)了太多流言蜚語,她怕遇到熟人。
隨著這個漂亮姑娘漸漸長大,村里的人們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說她是買來給養(yǎng)父當(dāng)媳婦的,一些流言說得有鼻子有眼。壓力最大時,她甚至想過自殺。
說到這段往事時,楊妞花正在去大嫂家的路上,下坡的水泥路面有點(diǎn)打滑,她穿著長筒靴,小心翼翼地往下走。她笑了笑:“我就是個打不死的小強(qiáng),生活把我壓到最低點(diǎn)的時候,我就會開始反彈。”
在人生的低谷,她不停地給自己希望:我要掙錢給養(yǎng)父娶媳婦,就沒有人說三道四了。她到雪糕廠做雪糕、到超市送貨,那時體重70多斤的她能背起100斤重的白糖。
十幾歲的楊妞花已經(jīng)能掙錢養(yǎng)活自己,但她不敢找家,不敢去找爸爸媽媽。萬一被奶奶知道了會怎么樣?她不敢想。
大伯母護(hù)著她,幫她湊齊了中介費(fèi),送她去江蘇蘇州的工廠里上班,遠(yuǎn)離小村莊的是非。
在江蘇的工廠里,她得到了喘息的機(jī)會。這里沒有熟人,沒有流言,只有河北打工妹李素燕。
她喜歡周末加班,因?yàn)橛须p倍工資。她只穿新衣服,因?yàn)樵谀棠碳夷切┠?,她穿的都是別人給的舊衣服。
晚上下班的路上,她喜歡買茄子青椒餡兒的包子當(dāng)晚飯,一塊錢兩個。別人吃兩三個就飽了,她要吃五六個,“就覺得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”。
有人勸她留在外地結(jié)婚,她不敢:萬一結(jié)婚后還像在奶奶家一樣挨打呢?那她又無家可歸了。
找家
和老許結(jié)婚后,楊妞花越來越活潑、愛笑。
公公婆婆善良、老實(shí),楊妞花像普通人家的兒媳婦一樣,帶帶孩子、做做飯,不再受到莫名的白眼和陰陽怪氣的嘲諷。她的性格開朗起來,越來越像兒時。
但老許發(fā)現(xiàn),妻子經(jīng)常躲在被窩里偷偷地哭,有時會拿著手機(jī)發(fā)呆。
“我到底是誰?”“我的家在哪里?”這些巨大的疑問一直壓在楊妞花心頭,壓得她喘不上氣來。
來到養(yǎng)父村里時,楊妞花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,余華英告訴奶奶,這孩子家里太窮,是被父母賣掉的。奶奶相信了余華英的話。之后的很多年里,楊妞花一直背負(fù)著“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孩子”的標(biāo)簽。
楊妞花想弄明白:父母那么疼愛我,怎么會賣掉我呢?
2012年,楊妞花聽說,同村一個被拐的孩子上央視“等著我”節(jié)目尋親,成功找到了父母。這讓她萌生了新的希望。但她沒有勇氣上電視臺尋親。
她花3000元錢買了臺電腦。對于當(dāng)時并不富裕的小兩口來說,這是一筆巨款。她在網(wǎng)上搜索“怎么找家”,后來聯(lián)系上一名“寶貝回家”志愿者,對方幫她在“寶貝回家”官網(wǎng)上發(fā)信息、發(fā)微博、在貼吧里發(fā)帖子。說起這段往事,楊妞花最常用的形容詞是“石沉大海”。
在找家的路上,楊妞花曾數(shù)次接近真相。她在網(wǎng)上搜索“有仙女石像的公園”,搜索結(jié)果里有貴陽的黔靈山公園。她否定了這個結(jié)果:“貴陽這么繁華,應(yīng)該不是我家?!?/p>
她搜索“有各種石頭的山洞”,搜索結(jié)果顯示有織金洞。這是國家5A級景區(qū),楊妞花再次否定了這個結(jié)果:“我家不可能在景區(qū)里面。”
網(wǎng)絡(luò)上、生活中,找到家的希望如同大海撈針般渺茫,但她偶爾也能獲得一些新的信息。
2018年,楊妞花參加培訓(xùn)時,遇到一個來自云南的姐姐。留了聯(lián)系方式后,她小心翼翼地問對方,家里有沒有丟過妹妹、當(dāng)?shù)赜袥]有頭上戴梳子的習(xí)慣。這個姐姐告訴她,老家附近確實(shí)有少數(shù)民族戴梳子,但家里沒丟過妹妹。
其后,越來越多的線索指向西南省份。
很多網(wǎng)友告訴她,“阿不代”是苗語里對外婆的稱呼,貴州的歪梳苗(苗族的一支——記者注)有戴梳子的習(xí)慣。她在QQ上篩選地域,加了許多云貴川的QQ,卻被人當(dāng)成騙子或被罵神經(jīng)病。
隨著找家的迫切,越來越多關(guān)于童年的細(xì)節(jié)在腦海中閃現(xiàn)。她記得鄰居家有個殘疾的小男孩,經(jīng)常一起玩。
她記得去一座新建好的木房子里參加宴席,像是有人結(jié)婚。她還手繪了家門口的一小幅地圖。站在豬圈上,可以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到對面山上的山洞。
冒出找家念頭之后的八九年里,楊妞花又生了兩個孩子。對她來說,這如同是一種精神慰藉。
她的長相跟當(dāng)?shù)厝硕疾灰粯?,?nèi)眼角開得大、雙眼皮又深又寬。在養(yǎng)父家的村子里,她從小被叫作“南蠻子”。抱著剛出生時皺巴巴的孩子,她高興極了,在她的世界里,終于有了長得跟自己一樣的人。
但她的其他家人,究竟在哪里?
真相
2021年4月17日,楊妞花發(fā)了第一條尋家的短視頻,配圖是自己到養(yǎng)父家后拍的照片,一個剪著短發(fā)、戴著帽子的小女孩坐在摩托車上,表情嚴(yán)肅。配文只寫了簡短的四個字:我想回家。
接下來的兩個星期,她陸續(xù)發(fā)了十多條視頻,有時絕望地發(fā)問:“爸爸媽媽,因?yàn)槲沂桥⒛銈儾挪徽椅覇??”網(wǎng)友建議她配上現(xiàn)在的照片、出鏡露臉,這樣成功的希望才大。
那年4月下旬,楊妞花想趁五一假期高速路免費(fèi),到貴州找找看,但是她毫無頭緒。尋親志愿者勸她先不要來,還幫她去幾個可能性較大的地方打聽了消息,依然一無所獲。
5月2日,楊妞花按照網(wǎng)友的建議,發(fā)了第一條出鏡講述的視頻。
之后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,堂妹偶然看到了別人轉(zhuǎn)發(fā)的這條視頻,便在評論區(qū)留言問聯(lián)系方式,養(yǎng)父家的一個親戚回復(fù)了這條評論。斷了26年的線,就這樣重新接上。
楊妞花和堂妹、姐姐桑英加了微信,她小心翼翼地問起一些細(xì)節(jié),“暗號”對上了。
她迫切地讓姐姐告訴她爸爸的電話,她要立刻打個電話。
電話那頭的回答很簡短:“死了。”
楊妞花有點(diǎn)懵,她下意識地又問了一遍:“什么?”
姐姐的回答很直白:“你爹沒了,死了。”
媽媽呢?
媽媽也沒了。
楊妞花哭得不能自已,她有些后悔了:“我為什么要找家???如果找不到,起碼還有一點(diǎn)希望。”
后面的情節(jié)像按了加速鍵。5月中旬,她回到貴州織金老家,嫂子、三姨挎著她的胳膊;碎發(fā)落下來,外婆很自然地給她撩頭發(fā)。她一開始不習(xí)慣,生硬地接受了這些親昵的動作。
因?yàn)橐恢北蝗苏f是“父母不要的孩子”,這個生性活潑、調(diào)皮的女孩變得自卑,在河北邯鄲的村里抬不起頭來。她沒有關(guān)系親密的長輩,即便和最要好的朋友,也不習(xí)慣像別的女孩一樣互相挎著胳膊、摟著肩膀。
回到織金老家的那天,一到村口,村里就開始放煙花。楊妞花淚流滿面,她終于確定地知道,原來自己不是人家不要的孩子,原來真的有人在記掛著自己……
拐賣
“余華英”。
在楊妞花26年的記憶中一直有這個名字。她起初以為這是一個親戚的名字,直到有一天,拐賣兒童的中間人王國付來找奶奶打麻將,無意中提到了“小余”,楊妞花才知道,這就是人販子的名字。
她也一直記得那張臉,長相有些男性化,眼神兇狠。
一想到英年早逝的父母,她的心就開始痛。她要抓到人販子。
2022年6月,楊妞花在貴陽立案成功后,貴陽警方開始偵查此案,并開展網(wǎng)上追逃。6月30日,余華英在重慶市大足區(qū)被抓獲。
為了找到更多余華英拐賣兒童的證據(jù),楊妞花配合貴陽警方一起,幾次走訪中間人王國付。這個九旬老人陸續(xù)透露了另外幾個孩子被拐的信息。楊妞花和警方一起,挨家挨戶地打聽被拐來的孩子,確認(rèn)有11個孩子被余華英拐賣。
再見到余華英時,她已頭發(fā)花白。在法庭上,看到余華英的態(tài)度,楊妞花對她只有“恨”?!八允贾两K不肯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,找到一個,她就承認(rèn)一個?!?/p>
法庭上,余華英拿著一張紙,一字一句地念陳述詞。念到“對不起”時,她側(cè)身轉(zhuǎn)向旁聽席,微微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算是道歉。
今年9月18日,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余華英拐賣兒童案作出一審判決,余華英被判處死刑,她當(dāng)庭上訴。
11月28日,該案在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。庭審時,余華英辯解說,自己拐賣孩子是因?yàn)楫?dāng)時太年輕了。楊妞花憤怒地反駁:“我媽媽32歲就躺在墳里了,她不年輕嗎?”
打拐
就在楊妞花找家的2021年,公安部組織全國公安機(jī)關(guān)開展“團(tuán)圓行動”,偵破拐賣兒童積案、查找失蹤兒童,9個月找回4300多個孩子。
但還有很多家庭沒有找到孩子。
楊妞花參加庭審時,法院外圍滿了尋子的家長。頭發(fā)花白的陳國武連夜從云南趕來,帶著兩幅印滿尋子信息的條幅,這十幾年來,他做了30多個這樣的條幅,每張條幅上有數(shù)百個失蹤的孩子。尋子家長有的開直播,有的身穿印有尋子信息的T恤。楊妞花一走出法院,就被尋子家長和媒體包圍了,家長們看她接受采訪,跟她回到酒店。他們一路舉著牌子,寄希望于通過媒體讓更多人看到尋親信息。
這次回河北之前,楊妞花特意去參加了“寶貝回家”貴陽第35號采血點(diǎn)的開張儀式。
這是一個尋子成功的父親特意租的門面房,作為“寶貝回家”的采血點(diǎn)。墻上貼滿了醒目的尋親信息,孩子丟失時間大都集中在20世紀(jì)90年代。
孩子被拐,給一個個家庭留下了痛楚的印跡。
蔡回英的一個弟弟小時候被余華英拐走,父母至今心有余悸。蔡回英的侄子已經(jīng)讀中學(xué)了,每到學(xué)校放假的日子,蔡回英的父親還會專程從村里趕到縣城來接,就算過馬路也要緊緊牽著孩子的手。
陳孃想去河北邯鄲看看同樣被余華英拐走的兒子,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,但她又擔(dān)心兒子不高興。
陳孃的兒子被賣的地方,距離楊妞花家只有幾里地。楊妞花痛快地答應(yīng)下來,她摟著陳孃的肩膀安慰道:“您放心,到時候我把他拉到我店里來。您也別租房子了,就住在我家。”
楊妞花開的小美容院也成了一個采血點(diǎn),很多人不愿去派出所采血尋親,怕被人知道了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就悄悄來這家小店。
對于曾經(jīng)的被拐兒童楊妞花來說,童年的陰影至今尚未消退。
楊妞花怕黑、不敢一個人睡。這兩年,她頻繁到貴陽,找酒店時,她喜歡找臨街、樓下嘈雜的酒店,這些聲音讓她覺得安全。
這次回來,姐妹倆又給父母上了墳。她們買了熟食、白酒、水果,坐在墳前,算是一家人吃了頓團(tuán)圓飯。
來到爸爸媽媽墳前,隔著那二十多年的時光,她好像又回到了5歲的時候,無憂無慮。她被爸爸背著、抱著,喂雞腿吃,媽媽帶她逛公園,那些日子似乎觸手可及。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李雅娟 來源:中國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