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宮玉振 北大國發(fā)院管理學教授
領導力的概念和體系是從西方傳入的,中國此前并沒有專門的領導力學科。但中國人自古以來追求的就是入世和經(jīng)世致用,諸子百家所探討的多是治國之道,必然涉及到領導者、領導力這樣的主題,有大量的關于領導力的思考。所以我今天所分享的就是中國傳統(tǒng)的領導力哲學。
以品格為核心的儒家領導力
管理學有一個研究結論,領導者的格局、胸懷、器度、境界、追求,以及價值觀,對于組織的未來往往具有決定性的意義,也是決定組織命運的關鍵因素。
儒家領導力哲學的核心,是內圣外王,是立德立功立言,是以品格為核心的領導力哲學。儒家的理念,用宋代理學家張載的話說,就是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”。
儒家的重心,強調的是“修己安人”“內圣外王”“有體有用”。在儒家看來,領導者必須具備“圣”“王”的雙層資格:有“圣”人修己之體,然后才能為“王”者治人之用。儒家所強調的是,內在品格的養(yǎng)成是領導力成長的前提。
從自我反省和人格養(yǎng)成入手,孔子把領導力的展開分為“修己以敬”“修己以安人”“修己以安百姓”三個階段,“修己”才能“安人”,才能“安百姓”。換言之,修身才能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。在儒家看來,領導力形成的過程,就是自我的修養(yǎng)、境界的提升的過程。
以自我修身始,以平治天下終,這也是一個領導者自我突破的過程。一個領導者要想走向卓越,首先要反思自我、認識自我,進而管理自我、提升自我,從而具有更高的格局、胸懷、氣度、眼光、境界。所以儒家推崇的是君子、豪杰、圣賢,代表的都是儒家理想中的領導境界而君子、豪杰、圣賢的核心,是代表價值觀、傳承價值觀、踐行價值觀的強烈道德自信。所以就有了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遠”,甚至“知其不可而為之”“雖千萬人吾往矣”的浩然之氣。所以真正的儒生都會有強烈的擔當意識、責任意識、天下意識。所謂的“民物命何以立,圣賢道何以傳”。儒家的領導哲學,為領導者提供的是一種清晰而堅定的理想與追求。儒家的領導哲學,是建立在品格與價值驅動基礎上的。是以品格和價值觀為核心的領導力,是以社會責任和天下情懷為核心的領導力。強調的是既自強不息,又厚德載物。
卓越的組織源于卓越的領導力。企業(yè)家的層次,決定了企業(yè)的層次。企業(yè)家的高度,決定了企業(yè)的高度。企業(yè)家的境界,決定了企業(yè)的境界。企業(yè)家的導向,決定了企業(yè)的導向。企業(yè)家的文化與價值觀,決定了企業(yè)的文化與價值觀。企業(yè)家的局限,也因此就決定了企業(yè)的局限。
領導者是組織的核心,領導行為的本質就是要處理“人”與“我”的關系。領導力的突破過程,其實就是一個突破自我的過程,就是一個打通“人我”、融匯“人我”的過程,就是走出小我、成就大我的過程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儒家對品格與價值觀的重視,對社會責任和天下情懷的強調,奠定了中國企業(yè)家自我提升與價值追求的基礎。
以現(xiàn)實為核心的法家領導力
在中國文化中,儒家一直扮演著主體的角色,儒家為中國人提供了理想的人格和價值的追求,有很多很正面的影響,但是儒家也存在其局限性。如果你讀過《論語》,你讀過《孟子》,你讀過程朱的著作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不管是孔孟也好,程朱也好,歷代的儒家,反過來復過去,講的就是一個主題,也就是“倫理道德”。問題在于,道德原則從來是完美的,應用道德的現(xiàn)實世界卻從來都是不完美的。人生需要理想,但理想主義色彩過濃,變成迂腐的書生,卻無法把事情做成。
對于領導者來說,只靠儒家的價值理念,顯然是遠遠不夠的。所以中國文化中還有法家的理念。
法家與儒家有很大的不同。如果說儒家相信的是人有向善的可能,強調的是人性理想的一面,那么法家相信的是人有求利的本性,它強調的是人性現(xiàn)實的一面。
韓非子曾經(jīng)說過一段著名的話。做車的工匠做好了車,就希望富貴的人越多越好;做棺材的做成了棺材,就希望人死得越早越好。并不是做車的道德多么高尚,做棺材的道德多么敗壞,而是利益決定了他們的不同行為。在法家看來,這個社會,從本質上來說是圍繞著利益而展開的。離開了對人的求利的本性的把握,你根本就無法對人進行基本的激勵。
除了利益之外,法家所信奉的還有實力。儒家對道德的力量充滿了自信,所謂“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”,風往哪邊去,草就會往哪邊倒。用今天的話說,儒家相信的是道德的影響力、感召力,相信的是德化的力量,強調以德服人。法家從來不相信這些,法家相信的是強制性的權勢的力量,所謂的“力生強,強生威,威生德”,相信以力服人。法家認為權勢才真正具有讓人屈服和順從的力量,人的行為也只有通過強制的力量才能改變,所謂的“力多則人朝,力寡則朝于人”,在法家眼中,離開了權勢、權力,毫無疑問就無法影響別人的行為。
儒家講的是道義,法家講的是利益;儒家講的是道德,法家講的是實力;與儒家相比,法家的特點是非常冷酷,但非?,F(xiàn)實。法家讓你看到人性和社會的另一個層面。如果是儒家提供的人生的理想,那么法家所提供的就是一種現(xiàn)實的取向。人有向善的可能,也有逐利的本性。真實世界的領導力,當然需要使命與愿景這樣超越的一面,但也不可能無視權力與利益這樣現(xiàn)實的一面。
中國文化是霸王道雜之。對于領導者來說,光有做事的激情是不行的,還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;光有對價值的執(zhí)著是不行的,還要有與現(xiàn)實妥協(xié)的智慧。一個偉大的領導者,既需要有對理想的堅守,又需要清醒的現(xiàn)實取向。要在理想中關注現(xiàn)實,也要在現(xiàn)實中追求理想。理想與現(xiàn)實之間的這種平衡,才是真實世界的領導力。所以在中國歷史上,書生是成不了事的。土匪也是成不了事的,成事的一定是接地氣的書生。
以柔性為核心的道家領導力
法家也有其不足。法家最大的問題是什么?就是過于強勢、過于冷酷、過于霸道、過于刻薄、過于自是、過于以自我的利益為中心。這樣的人人際關系一定是一塌糊涂的,最后也一定是敗得一塌糊涂的。所以,還需要道家。
道家與法家相比最大的不同在哪里?如果說法家的特點在于一個“剛”字,那么道家的特點便是在一個“柔”字。道家的重要命題是“柔弱勝剛強”,是“為而不爭,以其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”,是“方而不割,廉而不劌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”,為人方正而不孤傲,有棱角而不傷人,率直而不肆無忌憚,有光芒而不刺眼。
在現(xiàn)實的管理世界中,我們可以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領導模式:一種是剛性的,一種是柔性的。剛性的領導者,其領導行為往往是強勢的、霸氣的、壓迫的、尖刻的、排斥的、抗拒的、敵對的、張揚的。柔性的領導者,其領導行為往往是謙遜的、溫和的、欣賞的、開放的、吸納的、包容的、合作的、低調的。
老子欣賞的顯然是第二種領導者。他曾經(jīng)警告說:“強梁者不得其死?!笔饬枞说念I導者是不會有好結果的。這樣的領導者,盡管可以迫使一些人在短期內服從自己,但時間長了,往往會帶來下屬的怨恨與離心離德,從而導致管理的失敗。在道家看來,“弱者道之用”,明智的領導者一定要學會“知其雄,守其雌”。什么叫“知其雄,守其雌”?知道自己很強大、很成功,卻能夠保持很謙卑、很柔弱的心態(tài)。這樣,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自己,也更清醒地理解別人,學會傾聽,學會欣賞,學會包容,從而更好地匯集眾人之力為我所用。用老子的話說,“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故能為百谷王?!敖V阅軌驗榘俅ê恿魉鶇R注而成為王者,就是因為它善于處下,所以能成為百川之王。
美國學者吉姆·柯林斯曾經(jīng)提出過一個“第五級經(jīng)理人”的概念。他把管理人從低向高分成5 級。在多數(shù)人的感知中,組織的一把手應該是外向、霸氣、魅力十足的明星人物,然而柯林斯的結論是:最偉大的領導者,往往是安靜的、謙遜的、低調的、平和的、不惹眼的、不自以為是的。為什么會這樣?
這其中的原因,老子早就講得非常明白:“不自見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長?!辈还虉?zhí)己見,反而能明察秋毫;不自以為是,反而能是非清楚;不自我夸耀,反而能成就功名;不妄自尊自大,反而能成為天下的領導者。
蘇格拉底說:“我唯一知道的,就是我一無所知。”橋水基金的創(chuàng)始人瑞·達利歐也說:“相對于你需要知道的東西而言,你真正知道的東西或許是有限的,承認這一點是明智的?!眰ゴ蟮念I導者一定是謙卑的、虛心的,所以能夠從個人的逞強和剛愎自用中走出來,以柔軟平和的心態(tài)展開自己的領導行為。
如果說儒家給人以理想的追求,法家給人以現(xiàn)實的眼光,那么道家就給人以成熟的心態(tài)。道家所展現(xiàn)的是一種包容,是一種耐煩,是一種從容,是一種恬淡,是一種靈活,是一種彈性,是一種圓融,是一種更高的人生智慧。
好的領導者,既有儒家的理想與追求,又有法家的清醒與現(xiàn)實,同時還有道家的成熟與靈活。這三者從不同的角度構成了中國領導力的哲學基礎。